第四章(1 /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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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托德·舒茨坐在沙发上,发出浓重的呼吸声,几乎没听见飞机从头顶呼啸而过。他赤裸的上半身沁出一层薄薄的汗水。金属震荡的回声回荡在光秃的客厅四壁之间。他背后放着重量训练器材,人造皮革重训椅因为沾了汗水而闪闪发亮。电视画面中,主角唐纳德·德雷珀正在吞云吐雾,凝神注视,拿起酒杯啜饮一口威士忌。又一架飞机从屋顶呼啸而过。电视里正在播放《广告狂人》:六十年代,美国,女人穿着像样的服装,像样的饮料盛装在像样的杯子里,像样的香烟不含薄荷也没有滤嘴。在那个年代,杀不死你的东西可以让你更强壮。他只买了第一季的《广告狂人》,看了一遍又一遍。他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喜欢第二季。
  托德看着玻璃咖啡桌上的白线,把证件卡的边缘给弄干。一如往常,他用证件卡来切海洛因。这张卡通常别在机长制服的口袋上。使用这张证件卡,他可以进入驾驶舱、飞上蓝天、领取薪水。这是他的身份象征。倘若东窗事发,这张卡必须交回,一切都会失去。这就是为什么他觉得要用这张卡来切海洛因,在所有的不正当之举中,这动作具有某种正当的意味。
  明天清早他们要飞回曼谷,并在素坤逸酒店休息两天。很好。目前这样很好,比之前都好。他不喜欢从阿姆斯特丹回航的安排,风险太高。自从南美机组人员被发现涉嫌走私海洛因到斯希普霍尔机场,每家航空公司机组人员的随身行李都可能被搜查,人员也可能被搜身。此外,按照规定,在飞机降落后,他必须把包裹存放在他的行李箱里,直到当天稍晚再驾驶国内航班飞往卑尔根、特隆赫姆或斯塔万格。他必须飞这些国内航线,即使这意味着他不得不燃烧额外油料,加速飞行以避免延迟。在加勒穆恩机场时他总是待在管制区内,因此不必通过海关检查,但有时他必须把毒品留置在行李箱里,十六个小时后再运送。运送总是伴随着风险,目的地包括公共停车场、客人稀少的餐厅、前台机警的酒店。
  上次他在家里收到一个信封,他从信封里抽出一张一千克朗钞票,卷了起来。有种特别设计的塑料管专门用来吸食海洛因,但他不是使用专业吸食工具的那种人,他不是妻子对离婚律师所说的那种重度上瘾者。那个狡猾的贱人坚持要离婚,因为她不希望看见孩子们在一个吸毒老爸身边长大,也不想眼睁睁看着他因为吸毒而败光家产,而且她要离婚跟那个女空服员一点关系也没有,她一点也不在乎,她很多年前就不担心这种事了,反正他到了一定年龄自然而然就吸引不到女人了。她和律师对他下了最后通牒,房子和孩子归她,他还没挥霍殆尽的财产也通通要给她,否则他们会报警说他持有且吸食海洛因。她收集的证据非常充分,以致连他的律师都说如果对方报警,他一定会被定罪,并被踢出航空公司。
  选择其实很简单。她让他保留的只有债务。
  他起身走到窗边,向外看去。他们应该很快就会来了吧?
  这次有个新安排,他必须带一个包裹登上飞往曼谷的航班,天知道为什么。他们用挪威语称之为“带鱼去罗弗敦群岛”,或诸如此类的。总之这是他第六趟运毒,目前为止都很顺利。
  附近房子亮着灯,但彼此之间相隔甚远。他心想,住在这里真寂寞。过去加勒穆恩机场还是军事基地时,这些房子曾是军官宿舍,清一色都是相同外观的六层楼方形建筑,每栋房子之间隔着草坪。六层楼是政府允许建造的最高楼层数,以免低空飞行的飞机迎面撞上。房子间隔为最大距离,避免坠机所导致的大火蔓延。
  他们一家人在他服兵役时曾住在这里,当时他负责驾驶大力神运输机。孩子们在房子之间跑来跑去,找其他小朋友玩。夏日周六男人总穿围裙围在烤肉架旁,手里拿着开胃酒。打开的窗户内传来聊天声,女人在屋里准备沙拉,饮用金巴利酒。那情景就仿佛是电影《太空先锋》中的场景,这是他最喜欢的一部电影,述说第一位航天员和试飞员查克·耶格尔的故事。那些试飞员的老婆真他妈的漂亮。虽然当时他们只是大力神运输机的驾驶员,但他们很开心对不对?这就是他回到这里的原因吗?潜意识的驱动力迫使他回到从前?或是他想找出到底是哪里出了错,加以弥补?
  他看见一辆车逐渐接近,下意识地看了看表。他们迟到了十八分钟。
  他走到咖啡桌前,做两次深呼吸,用卷起的纸钞对准白线底端,弯腰将白粉吸进鼻子。毒品刺激鼻腔黏膜。他把指尖舔湿再沾上剩余粉末,抹在牙龈上,品尝苦味。门铃响起。
  一如往常,来的是两个摩门教徒,一高一矮,盛装打扮,袖口底下却露出刺青,颇为滑稽。
  他们把包裹交给他。包裹有如半公斤重的长形香肠,正好可以放进行李箱收缩把手的金属板内。航班抵达素万那普机场之后,他将取出包裹,放在驾驶舱机长置物柜后方的毯子底下,接下来就交给地勤人员处理。
  先前当高先生和矮先生请他运送包裹去曼谷时,他觉得这简直太荒唐了,因为奥斯陆街头的毒品价格是全世界最高的,怎么可能出口?他没多问,因为他知道问了也得不到答案,反正也无所谓。但他指出走私海洛因到泰国万一走漏风声被捕是会被判处死刑的,因此他要求更高的报酬。
  对方听了大笑。矮先生先笑,高先生才跟着笑。托德心想,说不定矮子的神经通路比较短,所以反应比较快。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战斗机机舱要造得那么低矮的缘故,以便排除反应慢的高大飞行员。
  矮先生用刺耳的俄国口音对托德解释说,包裹里装的不是海洛因,而是一种新推出的产品,因为实在太新了,所以政府尚未立法禁止。托德又问既然是合法产品何必走私?他们只是笑得更大声,然后叫他闭嘴,只要回答好或不好。
  托德回答说好,同时脑中浮现一个想法,如果他回答说不好呢?
  这已经是六趟航班以前的事了。
  托德细看包裹。他曾有几度想把肥皂抹在他们用来包裹毒品的保险套和冷冻袋上,但他们说嗅探犬可以分辨气味,没那么简单就能骗过,重点在于塑料袋必须完全密封。
  他等待着,对方却没有动静。他清了清喉咙。
  “哦,我差点忘了,”矮先生说,“昨天你曾送货……”
  矮先生把手伸进外套,露出邪恶的笑容。也许那不是邪恶的笑容,只是东欧国家的幽默。托德很想打矮先生一拳,吸一口无滤嘴香烟往他脸上吐烟,再把十二年的威士忌啐到他眼睛上。妈的东欧国家的幽默。托德只是咕哝地道了声谢,收下信封。信封拿在指尖感觉甚薄,里头放的一定是大钞。
  对方离开后,托德再度站到窗前,看着那辆车消失在黑夜中,聆听波音737的引擎声淹没车声。也许是波音600,反正是新一代的飞机,声音比经典款老式飞机来得尖锐洪亮。他看见自己在窗玻璃上的映影。
  是的,他收了钱,而且会继续收钱,接受生命丢在他脸上的一切。因为他不是电视剧主角唐纳德·德雷珀,不是试飞员查克·耶格尔,也不是航天员尼尔·阿姆斯特朗。他是托德·舒茨,一个脊椎过长、负债累累的飞机驾驶员,还染上海洛因毒瘾。他应该……
  下一班飞机的轰隆声响淹没了他的思绪。
  该死的教堂钟声!爸,难道你看不见他们吗?我那些所谓的亲属都站在我的棺材边,流下鳄鱼的眼泪,伤心地说:“古斯托,为什么你就不能学学我们?”妈的,你们这些自以为是的伪君子,我就是不能!我不能像我的养母那样脑袋空空,一直说什么只要读对的书、聆听对的上师教诲、吃什么对的药草,一切就会变得非常美好。每次只要有人戳破她的虚假泡泡,她都会使出同一个招数:“你看看人类创造出来的世界充满战争和不公平,人们无法跟自己和谐相处。”三件事,宝贝。第一,战争、不公平和不和谐是这个世界的常态。第二,在我们这个令人作呕的小家庭里,你最无法跟大家和谐相处。你想要你得不到的爱,却对已经得到的爱不屑一顾。罗尔夫、斯泰因、伊莲娜,很抱歉,她就是对我情有独钟,这也使得第三件事更为可笑:我从来没有爱过你,宝贝,无论你认为自己多么值得。我叫你一声“妈”是因为这样我日子比较好过。我之所以做出那些事是因为你的容许,也是我的天性使然。
  罗尔夫。至少你说我不用叫你“爸”。你真的曾经试着爱我,但你无法忽视自己的本性,你明白你更爱自己的骨肉,也就是斯泰因和伊莲娜。当我跟别人介绍说你们是我的“养父母”时,我看见妈露出受伤的眼神,你露出憎恨的目光。你之所以如此,并不是因为“养父母”这三个字正好击中要害,而是因为我伤害了你深爱的女人。我想至少你很诚实,你对自己的看法和我眼中的你是一致的:你在人生中曾一度耽溺于理想主义,认为自己有办法扶养别人的孩子,但很快就发现自己力有未逮。你每个月领到的生活津贴根本不足以支付养一个小孩真正所需的费用。接着你又发现我会破坏别人的家庭幸福,我会吞噬一切。我吞噬了你所爱的一切和你所爱的每一个人。罗尔夫,你应该及早认清这个事实,把我踢出家门才对!你是第一个抓到我偷钱的人。起初只是一百克朗,我加以否认,说那是妈给我的。“妈,你说是不是?那是你给我的。”妈迟疑片刻,点了点头,眼中噙着泪水,说她一定是忘记了。
  第二次是一千克朗,从你书桌抽屉里偷的。你说那笔钱是准备给全家人度假用的。“我只想要没有你的假期。”我如此回答。然后你第一次掴我巴掌,这个举动触发了你内心的某个部分。你开始打我。当时我已经长得比你高大,但还不懂得打架,不懂得像男人那样用拳头和肌肉打架,于是我用另一种方式对抗。但你还是继续打我,而且逐渐演变成握紧拳头揍我。我知道为什么。你想打烂我的脸,夺走我的力量,但那个我叫她“妈”的女人出手干预。于是你骂出这两个字:小偷。这两个字再贴切不过,但这也表示我必须击垮你,你这个卑鄙小人。
  斯泰因。沉默的大哥。他最先认出我是个家庭破坏者,很聪明地跟我保持距离。他是只聪明的孤狼,尽快搬去了遥远的大学城生活,还苦劝亲爱的小妹伊莲娜跟他一起远走他乡。他认为伊莲娜可以在特隆赫姆那个鸟地方完成学业,离开奥斯陆也对她有益。但妈横加阻拦。当然了,妈一无所知,她什么都不想知道。 ↑返回顶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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